TCG体育上海相册III|⑦忒修斯之桥

  公司相册     |      2023-12-04 01:40

  这些照片来自摄影师朱洪生,他生在上海青浦水乡,长在古桥边。古桥伴随着他的成长,是他美好的回忆。历经了千百年沧桑,绝大多数古桥早已“作古”,但仍有百余座古桥风骨犹存,宛如凝固的“化石”。

  近似的桥,众多的桥,拍成照片,摆在一起犹如迷宫。作家于是想到了忒修斯,希腊神话故事里那个走出迷宫的勇士。她用“套娃”手法让笔下的人物开启了象征意味浓厚的“走桥”,两个中年人不仅走桥,还念叨,世界的桥,桥的故事轮番登场……每把古桥走一遍,就好像在体验生命的轮回,这次能如愿抵达迷宫中心的圣杯——迎祥桥吗?

  除夕,X是一个人过的。初三天气不错,X走高速先到青浦城区接了C。两个形单影只的老同学相约逛古镇。两人都不想去人满为患的朱家角。去金泽是X的主意,因为他刚刚重看了废名,说废名十年造《桥》,却几乎没有仔细写过桥,小说里的桥只是桥,无名,无形,只是小林和他人之间的时空,是叙事者的捷径,是阅读时的标签。于是想去看看桥。

  金泽的桥大都古老,但不显旧。C穿中式棉服,X穿滑雪衫。两人都围着围巾,戴着帽子,走上近七百年历史的迎祥桥时不约而同地提醒对方注意脚下打滑。C知道自己小时候必定走过这桥,却不记得那时桥的模样了,也看不出修缮前有哪里古旧,只见脚下青砖俊美,看得出那些石头是不寂寞的。青砖经过数个世纪的磨砺已极其圆润,所有边角都已钝化。TCG体育桥面上有踏级而无台阶,等距的横向石槛样式极简,据说是为了方便元代骑兵策马过河。但在没有护栏的桥上迈出的每一步都似乎离河水很近,X略有岌岌之感,便说道:这样的古桥只是拱在两岸间的一层石板,像飘起来的一样。真怕有人推我一下,我就会落水。

  X敢打赌,这古镇上这些年来,肯定有少年贪玩跑快、醉汉贪杯脚软而从这光秃秃的桥面上滚落到河里去。喜剧场面。但他心里恐慌的是自己失足,成为别人的笑柄。X心想,关于安全感,谁能比C更有发言权呢,毕竟,这个土生土长的当代城市人曾被迫逃亡,流离失所。漂泊了十几年的C现在住父母家,母亲癌症后反复手术、反复化疗,生命力极其顽强,回想起来,十多年前她不依不饶地赌,不听劝地买传销保健品,欠钱就问儿子要,用的也是同一种顽强。C每天和父亲换班去医院陪护,除夕和初一把她接回家过年,初二又送回了病院。C的父亲二十多年前是管理淀山湖区的员工,他从小跟着父亲逛遍了周边的小镇,确切地说是跟着水流的方向。漂泊是因为毕业后开公司,无意中被卷进了什么事,速速转卖资产,隐姓埋名,窝到边境茶山里,最惨的那年除夕连煤气罐空了都没处换新的,只能拾了柴火煮东西吃,只当是故友重逢闲聊时的笑话。后来没事了,C一贫如洗地回到上海,再次白手起家。和第一次创业不同的是,他作为中年人的首要任务是给父母养老。

  当年宿舍里,只有C能和他谈古论今,别人都在混,后来别人都发达了,逃课最猖狂的那个哥们还当上了地级市的中学校长,只有C失踪了。X在这一年拿到了副教授的头衔,离了婚,送走了父亲。无论悲喜,这些事他都不想和C讲,只能走到哪里讲到哪里,像是要写散文,写出来却像论文。

  他走上桥,就讲走桥和走路是不一样的。走路,脚下的似乎只有路,路口还要看灯,若是跟着手机导航走,往往索性忘了路的真相,念想归结为一枚箭头。但走桥的感觉不一样,桥下应有水流。尤其在大规模的水体上,那枚箭头常常平移到蓝色的莫须有空间里,显得非常滑稽。桥当然也是路,但桥是开放的,完整展现更盛大的、流动不息的水体,同时也敬畏地保护着河道的完整。声音、气息、温度的质感都应在以桥为名的这个空间里得以开放式的呈现。而且,桥也不是隧道,不是侵入式的路TCG体育。

  C顺着他说:侵入式的隧道有点像侵入式的脑体手术。桥也,水梁也,从木,主体是桥本身。路字,从足,意思是大道,但主体是人。大概就是因为这个,有跑路一说,却不会有跑桥的说法。中文好有趣啊。

  X想起多年前和C在校园里讨论佛经,C随口问道:轮回有没有主体?他想也不想就说,当然没有。他们这样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已经这么多年了啊,哪怕当中有大段空白。河水潺潺流过,人在生命的残卷里描摹有无。C之前说过,边境的信号还算好,起初的日子都用于上网,追看时事新闻,把握上下层动态,有时抬眼看一眼疯长的热带丛林,会有种恍惚的错觉,好像丛林是数字的屏保,他和手机里的时事才是物质的实体,入夜,又会在明月天光云影里觉得物我皆空。后来,他在一座庙里借住了一阵子,和讲经的老和尚成了朋友,案头的佛经读不完,老和尚想让他明白佛法的善巧与次第,辨识凡夫境界里相似佛法的低劣,明了空性与性空。最后分别时,老和尚叮嘱他:真理不容置疑也不容争辩,辩经太甚,也是我执。

  C更较真:有呀!乌镇啦朱家角啦都有走桥的风俗,祛病消灾保平安,你不知道吗?有元宵走,也有中秋走的,有走三桥的,也有走十桥的,但都不可以走回头桥。不过你说得对,走桥是有危险的,但你觉得有落水的危险,我倒觉得有指向的危险。

  C:因为桥将行走的方向固定了下来。桥强制了过河后的方位,甚至决定了桥两端的处所、物事的命运。走错一座桥,去了不该去的地方,就注定事半功倍,原路返回。

  X似乎听出了言外之意,不忍再提那些颠沛的岁月(但当事人似乎特别爱提那些年里的事?),就故意大笑几声,说他有一次想走杭州湾跨海大桥去普陀山,结果导航失误,害他错上东海大桥,去到了小洋山,一路无法调头,只能一错到底。

  C笑说:跨海大桥走错只是费油费电费时间罢了,要是错入爱因斯坦-罗森桥,只能将错就错了。

  当年他们传阅科幻杂志,一度沉迷于黑洞、时空漩涡、时间旅行……C唯独不满于这个词汇的意象。他们在松弛的笑声中走过另一座方正堂皇的桥,在彼岸走几十米,再过一座桥,再在此岸走几十米,如此这般在上塘街和下塘街作Z形重复,漫无目的。最典型的中年畸零人在春节最该做的正经事,金泽给了他们这种权益。与此相比,威尼斯的桥太密太小,佛罗伦萨和巴黎的又太疏,换一座桥要走很远。X讲起母校附近的一座桥上加建了恢弘的仿古罗马式雕像立柱,C讲起在山中隐居的时候,要走一座吊桥才能到茅屋,只有一边有权当扶手的绳索,往下看就是万千树冠,森森深渊。但重点不是隐蔽安全,而是走顺了之后便能身轻如燕,腾云驾雾。果然,X心想,那段日子是让他念念不忘了,明明是低到不能再低的潦落,被他念及却总像是神仙般的日子。也许,落败的传奇总好过平庸的成功。

  那时常要走吊桥,C说,一开始会怕它断,后来就跟它说说话,叫它乖点,好像它是懂的,懂它和他是命运共同体。小时候看到桥是视若无睹的,既不会意识到桥是桥,路是路,也不会觉得桥和路是人世间的造物,现在的他看到这些桥,却会想到桥脚总是湿的,桥面会被晒热,但不会有人去关心一座桥的冷暖,或是被丑陋的当代灯光照耀成色彩呆板的彩带时,桥会不会委屈。

  X接不上话,倒是想起小说里的一句。“想像的雨不湿人”。(他是真的看到滚瓜烂熟了啊!)

  两人歇了一下脚,观赏街边卖油墩子的小铺子,人在窗内伸出长筷子,锅支在窗外滋滋冒着油气,从远处看,只见锅不见人,像是油墩子和筷子在演一台戏。这里的油墩子卖得比朱家角的便宜。两人从油墩子说到血脂血糖老花,从桥到路,话题也好像接了地气。从街道上能看到不少新租户的后院,他们因而看到了好些五彩斑斓的单人划艇,荧光色在古色古香的小镇上是极不可能被忽视的。有个院门上用粉笔写了“没人在家”,有的院门上贴了房东电话。有个店铺把炒锅、簸箕、拖把等家用品整整齐齐码放在店外的台阶上,有点当代博物馆的展示风范。X说起自己去阿姆斯特丹时认识了一个史学家,那位半老的学者和画家女朋友买下船屋,住在运河边,船头支吊床,船尾种花草,屋顶有太阳能电池板,船舷边还吊着一只有机堆肥桶。阿姆斯特丹的船屋要有地址,大部分都不能移动,追根溯源是因为百余年前城里房荒,并不是什么浪漫生活方式所致。中国人无论如何还是喜欢脚踏实地的安居,依河而居,但决不住在河上。

  C到底熟门熟路,走到小路尽头,拉着X去一家老店吃了本地特产的小笼包。吃完绕到河的另一边,走到陈家仓库时,C讲起儿时河边仍有人洗衣洗菜洗鱼洗拖把,祖母家门口前还有个拴船卸货的迷你码头。X随口念叨了一句,“最亲昵的所在”,废名这句写得是真好。两人站在没有船动、没有波动的河边,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冬天的爬藤枯枝在白墙上铺展开来的纹路,版画似的极简,好看。

  快到日落时分,庙里的香客散了,庙前的桥上空了。这里的庙和庵都紧贴着桥,日常生活和富有仪式感的宗教生活咬合紧密,仿佛多走一步都会遁入空门,或是反过来,多朝外看一眼都会沦入尘世。他们没来得及去看禅寺里的那棵老银杏。也来不及在年初三的晚餐前找一条船来,看看迎祥桥面下的金丝楠木纵梁。他们本可以完成很多计划,但都没有达成TCG体育。他们把古桥又走了一遍,好像在体验轮回,把十多年的人生在水里化开,在河边抖落,每次只带一点记忆过一座桥。

  X最喜欢的终究还是迎祥桥。最后一遍,C在桥顶停下,一步一步挪向无护栏的边缘,直至左脚的左侧踩空半步。他在说服他,距离危险可以近一点,再近一点,不用怕。X也向右边挪,一步一步,直到右脚半踩空。他们如此分立于桥面两边,露出十八岁的笑。允许你出界的桥或路,本来就不多,七百年持续如此佛性的就更少了。辨不清也记不清这是新人还是旧景?是新景还是故人?

  X突然意识到,C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他现在过得好不好。也许不需要问?不该问?不想问?X悬空的那只脚改写了思路,令他觉得自己正在赫拉克利特之河上,河上行着忒修斯之船,TCG体育驶过翻新如旧的千年古桥。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江河。每个部件都换新的船只是疑似原来的那条船。每个元素都在确定不确定性。世间存在都以不存在为特征。他们知道彼此还是知己,也知道彼此不再能够无话不谈。有的人不谈过往,有的人不谈眼下。这一日的悠闲散谈恰如古桥的修旧如旧,旧日子里的高光连缀起现实里的低谷,每每走桥都如在穿越时空。

  C到底还是问了。他问的是:废名到底写了什么故事?X答:没有故事。上半部说一个叫小林的男孩在村里闲逛时结识了一个女孩,下半部写他留学归来,退到老村,发现了女孩身边的另一个女孩。他们过桥,过庙,过祠堂,有扇,有书,有情,愉悦却无果。缘生缘灭。C听完说:不啊,分明是缘起无生。但这也不重要,你为什么如此看重这部小说呢?X说:因为工作需要,必须假装看懂。C笑了,假作真时真亦假。

  天都快黑了,X才想起要拍照。毕竟有过之前的十几年,对之后的十几年便有了些惶恐。要留念。他让C站在桥脚下,倚着石狮子,背影里有河,有桥,有房,有树,有天。他又拦下一个路人,把手机给人家,自己站到C身边。就这样有了两张朴实无华的照片,光线太暗,脸面发黑。多谢古桥给了他们留影的理由。事实上,桥从来都不会独自出现在任何影像中,离开一切的桥——包括虫洞——只能是个概念。桥下的水波,桥边的枯枝,桥上的人,都会让桥更像桥。没有一座现实中的桥可以离开天空、大地、草木、倒影……以及两个对岸。

  青浦水网密布,是典型的江南水乡,自古便有“江南桥乡”之称。据1877年《青浦县志》(光绪版)记载,新建、改建、修缮有名称的桥有527座,而大量的未经改建、修缮的桥未见载录。专家估计,当时青浦境内的桥梁少说也有千座以上。

  这一座座横跨在水网河道上大小不一、形态迥异的古桥,构成了青浦江南水乡的独特风景。如今,经过历史风雨的涤荡,尚存的百余座古桥,像一颗颗珍珠散落在各镇村落,依旧展现着它们的古朴风姿;像一位位饱经沧桑的慈祥老人,孜孜不倦地播撒着古老文明。

  现存的百余座古桥就是一件件工艺品。有造型独特、姿态优美的石拱桥40多座。或单孔,或多孔,或高大雄伟,或大家闺秀,或小家碧玉。甚至整座桥就是个全圆,上面为半圆拱桥,下面为半圆桥基。有结构独具匠心,堪为经典的梁桥近60座。大多为单梁或三梁桥,其中极有科考价值的馀庆桥,木为梁,石为柱,砖为面,整桥浑然一体,是古桥中的精品。中和桥三孔梁桥,孔中设孔,实为一奇。这些古桥不仅突出造型、结构、功能的立体美,而且注重桥的装饰美。拱圈、桥栏、桥面、桥柱、桥花,甚至引桥也足以展现古人的造桥智慧与艺术成就。花岗石为主拱,青石镶嵌拱圈,似着了色的圆弧成了整桥的装饰轮廓,惟妙惟肖。石板护栏庄重深厚,圆木护栏通透秀气,框式护栏古朴典雅。护栏上还配有技艺高超的龙、虎、TCG体育狮、猴等石雕,给古桥增添灵气并赋予生命。桥面形态丰富多彩。有长条石中搁置小石板,有石条垒成一个个台阶,上面刻有图案,有一色青砖精砌而成,有的小梁桥则直接用两至三块大石板作桥面,一气呵成。桥柱也变幻无穷。有用两或三块长条石相向斜拼立于水中,富于动律。有只用石块垒砌成柱,稳如磐石。有桥柱、桥台合为一体,简洁明快。桥花设计精巧美观。莲花状,八卦状,如意状等等,似静似动,仪态万千。引桥也风姿各异。迎祥桥、徐庆桥整桥连成一体,几乎无引桥;还清桥以整块大石板作引桥,并在上面凿出一个个台阶,青浦古桥仅此一例;如意桥、万安桥助桥连接引桥,呈折尺形,既方便行人,又增添了曲线美。

  青浦古桥又是社会发展的缩影,反映了时代的社会风尚。历代仁人义士为造福百姓,倾囊捐资造桥日益风行。那些由名家书写并凿刻在石桥两侧楹柱上的对联作了很好的诠释。这些楹联或描写万千景象,或承载煌煌历史,或反映社会百态,或启迪人生哲理。

  青浦石桥还见证历史。小刀会女英雄周秀英白鹤塘湾桥上杀四门,金泽镇民天皇阁桥上集会庆祝辛亥革命取得胜利,朱家角镇咏丰桥见证日本侵华罪行史。

  历经千百年沧桑,绝大多数古桥早已“作古”,但至今尚存的百余座古桥仍风骨犹存,宛如凝固的“化石”,记录着桥梁史的演变。金泽镇的万安桥、普济桥(姐妹桥)历经760多年,至今风韵依旧,被认为是上海地区保存最古老、最完好、最有文物和旅游观赏价值的古代石拱桥。朱家角放生桥长如带、形如虹,“井带长虹”为朱家角十景之一,是上海地区最长、最大、最高的五孔石拱桥,被称为“沪上第一桥”。

  这些尚存的百余座古桥,历经数百年的风雨侵蚀,大多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毁损,有的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,亟待抢修。同时,一些古桥因失去交通功能而前途未卜。这些桥梁如同大自然的进化一样,在岁月中不断提升了存在的价值和作用,是文物,是观赏品,是生态建筑的“模特”,是镶嵌在现代田园村镇的明珠,是古文明的象征。

  我生在水乡,长在古桥边,古桥伴随着我成长,至今已成了我最美好的回忆。古桥以她独有的魅力深深吸引着我;摄影让我乐此不疲,孜孜不倦地追求。为传承历史文化,唤起对古桥的保护,形成爱桥、护桥的良好社会风气,我历经十余载,端着相机,走遍了全区角角落落,实地拍摄和寻访区境内尚存的所有古桥。摄下了各个季节,不同时段,多个角度的古石桥照片数万张。同时通过老人口述和查阅史料,对每一座古桥历史年代,重建演变,人文传说等方面作进一步考证,原汁原味地展示了每座古桥的风貌,留下了宝贵的文字与影像资料。

  朱洪生,1974届高中毕业。1977年恢复高考,考入上海市安亭师范学校读书。2011年加入成为上海市摄影家协会会员。个人爱好阅读,研读“易经”,热衷摄影。摄影作品参加市、区摄影大赛多次得奖,并刊登“解放日报”、“上海浦江纵横”、“上海滩”等报刋杂志。编印个人摄摄画册专集《遗珠拾粹-青浦古桥100座》《留住乡愁-航拍水乡村落143个村》。

  于是,作家,文学翻译。著有《有且仅有》《查无此人》等小说和散文。译作包括诺奖得主托卡尔丘克、布克奖得主阿特伍德、国际布克奖得主莱纳菲尔德、橘子奖得主温特森、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斯蒂芬·金的等英美作家的著作三十余部。